2023年5月30日晚，浙江大学董氏文史哲青年学术沙龙“古典学论坛”第49讲“西西里远征——爱欲和血气的政治悲剧”在成均苑4幢107报告厅举行。此次讲座由北京大学哲学系长聘副教授陈斯一老师主讲，太阳成集团tyc234cc[主页]网站林志猛教授主持，校内外诸多师生热情参与。
讲座伊始，陈斯一教授简要介绍了希腊的史学传统，希腊的历史叙述恰恰凸显了非历史的一面，旨在展现亘古不变的人性事实；历史就像是一个舞台，人们在舞台中上演各式各样智慧或愚蠢、高贵或低贱的戏剧。西西里远征堪称古希腊最为重要的历史事件之一，它既是伯罗奔尼撒战争的转折点，也是雅典帝国由盛转衰的拐点。不管是历史学家修昔底德还是哲学家柏拉图，他们都关注过这一悲剧性历史事件背后展现出的人性冲突。陈斯一老师在讲座中对勘修昔底德和柏拉图，一方面对修昔底德的西西里叙事提供一份柏拉图主义诠释，同时以修昔底德对西西里远征的诊断为背景，解释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和阿尔喀比亚德。在他看来，在西西里远征的问题上，修昔底德和柏拉图的思想形成一种暗合的呼应，共同揭示出古希腊城邦政治和哲学理想的人性困境。
陈斯一老师指出，希腊世界中存在着两种典型的人格特质：爱欲和血气。爱欲是一种中性的力量，意指对某种自身缺乏的东西的趋近。因此爱欲具有广普性，不管是食色性还是爱智慧都体现出爱欲的作用。爱欲标示出个体对自身缺乏的满足，因而爱欲是一种纵向提升的力量。爱欲的不同层次组成了爱的阶梯，人们经由这一阶梯得以超越具体事物领域进入到普遍的理念世界，进一步促成个体自身自然性征的完善。相比于爱欲，血气更加具有社会属性，血气意指胜过他人的欲望，它是基于人的自尊、自爱和互相比较的人格特质。血气体现在个体与他人的关系之中，通过血气构筑社会关系导致两股相反的力量：一个是同他人竞争的离心力，因为个体只有在竞争中胜过他人才能获得荣誉；但与此同时个体又不能完全压制他人，因为如果他人太弱小甚至不存在了便不能从他们那里获得承认，因而血气又蕴含着同他人分享的向心力。因此，爱欲是哲学的人性基础，对智慧的爱意味着从个体内部纵向提升，直到切近真实之物本身；血气是政治的人性基础，能够让个体之间产生横向的敌对和友爱关系。
陈斯一老师随后借助修昔底德的论述分析了潜藏在雅典政治生活之中的道德心理学图景。在伯利克里以及他治下的雅典，理性背后深藏着极具浪漫主义色彩的政治爱欲：雅典民众对远征事业充满爱欲，渴求去观看异乡的风景；雅典城邦对海洋世界充满爱欲，试图构建辽阔的海洋帝国。伯利克里死后的雅典与血气相配：雅典城邦处于帝国扩张时期，具备帝国血气；雅典民众遵循强者通吃法则，具备民主血气；雅典领袖阿尔喀比亚德天性渴望优胜，体现出个人血气。由此看来，伯利克里治下的雅典已然存在着争掠外邦的政治爱欲，而阿尔喀比亚德带领血气过剩的雅典发动西西里远征实则是对伯利克里时代遗留的政治爱欲的满足。然而，雅典民众虽然需要热衷争斗的阿尔喀比亚德带领雅典城邦争掠外邦，从而满足其帝国血气，但雅典民众又因自身带有民主血气而无法容忍阿尔喀比亚德的个人血气——三种类型的血气之间的不融洽导致了雅典西西里远征的失败。
陈斯一老师继而讨论了发生阿尔喀比亚德背叛城邦进而导致西西里远征失败这一悲剧事件的原因。在雅典人看来，苏格拉底和阿尔喀比亚德之间形成了违背常规的爱欲关系，苏格拉底的颠覆性的教育是阿尔喀比亚德缺乏政治忠诚的根源。另外，阿尔喀比亚德的帝国主义理念背后也潜藏着苏格拉底哲学的影响，因为哲学与帝国都追求某种超越城邦的普遍性。而色诺芬则为苏格拉底进行了辩护，在他看来，苏格拉底教育阿尔喀比亚德是为让他成为一个哲学家，但是阿尔喀比亚德最终选择了政治生活，这种选择背叛了苏格拉底的教育，正是这种背叛导致了阿尔喀比亚德的个人血气在政治活动中产生了颠覆性后果。柏拉图刻画了阿尔喀比亚德复杂的人格特质：阿尔喀比亚德一方面血气太强，体现为他性情太过高傲，拒绝屈从于他人；阿尔喀比亚德另一方面爱欲不足，体现为他自以为完满自足无所缺乏，不需要他人的任何帮助。正是这种含混的性格特质最终导致了阿尔喀比亚德出人意料的叛逃行为，进而带来了悲剧性的政治后果。
陈斯一老师认为，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对阿尔喀比亚德人格特质中的症结提供了解药。苏格拉底“拯救”阿尔喀比亚德的着眼点，在于试图将阿尔喀比亚德战胜他人的血气转化为提升自我的爱欲。具言之，苏格拉底想让阿尔喀比亚德认识到自身在政治世界中的位置，进而让其个人血气与雅典城邦的帝国血气调和；另外，苏格拉底认为阿尔喀比亚德需要在雅典民众面前坚守自我，不要一味迎合民众。借助这两种途径，阿尔喀比亚德便能升华和改造自己的血气，获得与城邦和邦民保持精神距离的能力，从而避免个人一时的立场与决断葬送整个城邦与民族的命运。陈斯一老师又强调，苏格拉底为了唤起阿尔喀比亚德守护自我的爱欲而反复激发他的政治血气的行为，助长了阿尔喀比亚德的政治野心，进而让西西里远征这一历史事件的发生具有了必然性；并且苏格拉底式的哲学爱欲让阿尔喀比亚德停留在纯粹的普遍性之中，从对雅典城邦的归属感之中抽离出来，最终上演了一出倒戈相向的政治悲剧。
对于此次精彩讲座，林志猛教授表示，血气本身具有很大的含混性：首先，在柏拉图的灵魂三分图景中，血气处于理性与欲望的居间位置，它既能够跟理性结合，又能跟欲望融为一体；其次，血气能够让人们产生道德义愤，但由血气产生的义愤又容易引发人们践行不义之事，进而造成颠覆性后果。另外，林志猛教授认为，苏格拉底教导阿尔喀比亚德认识自己时，实则在教导阿尔喀比亚德保持节制，节制要求人养成良好的习惯而非仅有知识。节制意味着认识到自身的有限性，从而避免陷入彰显自身欲求的无休止的狂热之中。作为政治家的阿尔喀比亚德需要保持节制，才能避免进行无限制的帝国扩张，最终杜绝帝国扩张反噬自身的悲剧后果。阿尔喀比亚德同样需要保持知识上的节制，避免停留在纯粹普遍的理念世界之中，从而切断了与城邦的具体关联，成为声名狼藉的叛国者。
在最后的问答环节，陈斯一老师回应了血气与大度德性的关联、苏格拉底教导阿尔喀比亚德的实质内容、忒阿格斯与阿尔喀比亚德的关联、血气是否包含恐惧等问题，并阐述了爱欲与血气等人格特质在分析希腊伦理-政治事件时发挥的解释效用，以及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的基本特征，整场讲座在热烈的探讨中结束。
文/邓连冲 图/邵楠
